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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20章 寒雨 “死在戰場上的人,無論是我們還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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覆州實在太冷了,前一日下的雨裏過了一夜都有些冰碴,兵士們裹著棉衣棉被縮在營中不想出來,這幾日,西面南面是定遠軍,東面是駐守覆州的安遠軍,從荊州來的糧道被截斷,每日的口糧減半,越是吃不飽就越冷。眼見陰沈沈天上又下起了雨,有兵士被什長踹出營帳接水,再把晾曬的木柴收起來。

盧鼓兒家裏是江州潯陽縣廬山腳下的一家農戶,他阿父原本是廬山上的農戶,前些年江州的大戶們在廬山腳下圈地,上廬山的路走不通了,他家搬到了縣城外,用阿父的積蓄在五裏地外買了三畝的桑樹,阿娘每日養蠶蠶繭去城裏賣掉,阿父去陳大戶家裏做短工,這幾年北面來的棉布和棉花在江州賣的處都是,棉紗的價錢連絲紗的一半都不到,江州城裏的織坊一家家地換成了織棉,阿娘得的蠶繭哪怕跪在地上求人都賣不出去,阿娘含著淚與他一同將家裏的桑樹都砍了,沒想到過幾日阿父也被人打斷了腿扔回家。

陳家的郎君騎馬路過田埂的時候摔了下來,田裏一百多人都被打斷了腿,阿父還好是打短工,據說佃戶都被發賣了。

阿父的腿要治,阿爺去了要下葬,三畝地種的糧食連家裏吃都不夠,陳家又要將潯陽縣周圍十裏的裏都買下,三畝地只給了一百錢。

沒了營生,家裏剩的那點錢一日比一日少,很快就淪落到賣家當的地步。

大前年,阿娘被阿父典了往別人家生孩子,換了三貫錢。

前年,才剛剛十三歲的二妹嫁給了縣裏一家人換了五貫錢給阿父治病。

去年,十一歲的小妹賣進了大戶家做奴婢換了兩貫,簽了十年的長契,生死由主家。

今年,阿娘典契到期,阿父想把阿娘再典出去,才三年,阿娘老了十歲,買家嫌阿娘年紀大了,只肯出五百錢。

三月征兵,盧鼓兒去了營前,領了一貫錢讓阿父帶回家,這是他的賣命錢了。

盧鼓兒如今不到十七歲,生得矮小又是新兵,營中上下誰都不把他放在眼裏,連外衣都沒穿就被趕出來收柴。

遠遠看一眼西面,盧鼓兒知道,今日要是西面那些北人殺過來,他們這後軍還要圍上去被人砍倒。

來了覆州一直到上陣盧鼓兒都不知道這仗是跟誰打的,只聽見那些騎馬將軍像見了鬼一樣喊著“定遠軍”才知道這個名號。

北人兇猛,還會神鬼之數,那些帶著怪叫聲的東西一片一片地收人命,就像是廬山上滾下來的石頭,讓人逃都逃不掉。

上陣十幾日,盧鼓兒實在是連定遠軍長什麽樣子都看不清,聽到有人喊“殺”就低頭舉著刀亂砍,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砍了什麽,有時候小心擡眼,就看見什長他們早就不知道退去了什麽地方。

只聽說,那些人穿著黑色的鎧甲,手裏拿著閃亮的刀槍,騎著高大的馬。

穿過雨幕,盧鼓兒目瞪口呆地看向東北面的山上,黑色的鎧甲,閃亮的刀槍,黑色的馬……

馬蹄踏在黑色的山石上,發出脆響,穿著黑甲的定遠軍如山鬼一般襲來,雨仿佛都避讓著黑色的鐵甲。

那般高大,那般快,就像這北風和雨都是他們帶來的一般。

盧鼓兒看呆了,連叫人都不會,眼睜睜看著帶頭之人手握一把極長的大刀,一刀下去,營外的護衛連話都說不出口就被砍到在地上,一顆人頭伴著北人的鐵蹄一並越過木籬。

抱頭蹲下,盧鼓兒的懷裏還有沒曬幹的木柴。

那些黑色的騎兵看也不看他一眼,直沖營帳。

雨水落在脖子上,盧鼓兒勉強擡起頭,看見那柄長刀劃開了營帳,裏面還未來得及穿戴的人更來不及拿起武器,徑直被長刀砍下了頭顱。

坍塌的營帳落在取暖的火盆上,還沒死的人哀嚎著逃命,他們甚至不敢拿起刀與那些黑色的殺神搏命。

這、這就是北人?

這就是定遠軍?

懷裏的一根柴骨碌碌滾到地上,浸滿了冬日晨間的雨水。

幾十裏外的景陵城裏,陳重遠坐在衛清歌的身邊看著湛盧部送來的軍務。

衛清歌轉頭看了他一眼:“陳貓貓,你今天怎麽了?”

陳重遠低頭一笑:“我想著阿薔姐姐正在殺敵,就有些坐不住。”

衛清歌將頭轉了回去。

“家主好久沒有親自上陣,那些人叫申屠大壯是奪魂槍,叫符要錢是鐵騎娘子,叫白胖子是笑面佛,叫燕歌是藍眼狼王……都忘了從前是如何叫家主的了,合該讓那些姓楊的看看,屠戮百姓,圍堵城池,就該被天下第一兇刀砍在頸上。”

申屠大壯是巨闕將軍申屠非,確實生得高大勇健,比薛將軍都要粗壯,符要錢是龍淵將軍符嬋,龍淵部幾萬人從頭到馬腳都是鐵甲,花錢的地方數不勝數,到現在沒做到自給自足,白胖子是龍泉將軍白龐,他總是笑呵呵的,龍泉部卻是出了名的無情之師,造反之人將自己的妻兒綁在城外假意投降也攔不住他的刀鋒。

巨闕部、龍淵部還有龍泉部從同光八年南下平叛以來名震九州,讓人知道了定遠軍到底是怎樣的強兵,卻也讓人漸漸忘了從前被稱作“天下第一兇刀”的衛薔。

想起衛薔的兇名,陳重遠笑了:“我從前第一次見到阿薔姐姐,也先被她的名聲給下住了,其實阿薔姐姐是能爬上樹給小孩子救貓的好人。”

“噗呲……”衛清歌笑出了聲,將“救貓”兩字在嘴裏念叨了兩遍。

“我還記得那時大學政說你想從軍,過了這幾年,你現在算是得償所願。”一邊在文書上寫下批註,衛清歌一邊說道。

陳重遠也笑了:“回北疆之前阿薔姐姐與我說過,當時北疆最要緊的事就是興學政,開科舉,不想阿娘分心,我還不知定遠軍到底是什麽模樣,北疆到底是什麽模樣,不如先歷練幾年,後來讓我考工部從軍,反倒是我舍不得。”

民事八部粗看下來農部的活應該是最臟最累的,在薊州農部做了兩年多,陳重遠倒覺得挺好,從前他在河中府陳家做些巡防之事,看似在操持實務,可究竟做的好不好,只在旁人的嘴裏,伯父在洛陽,他阿父就是河中府陳家裏管事的,自己是他的獨子,到底好不好,旁人如何能說他個不好?

在農部,好不好都在收成裏,肥下的夠不夠,除蟲做的勤不勤,收成是騙不了人的,教孩子們練武,他們的眼睛裏也沒有巴結和欺瞞,習慣了清茶和粟飯之後阿薔姐姐寫信讓他科舉他都舍不得了,要不是薊州的於刺史調往了絳州之後保舉了他去工布部農事司,陳重遠都忘了自己想要從軍這回事了。

他熟讀兵書,又算得上勤懇紮實,去年工布部副將顧青衣就將他升為了大隊長,今年才能運送火炮來覆州,再行教導之責。

“真好。”衛清歌搖頭一嘆,“陳貓貓做的都是自己想做的事,我也是……好多人也是。”

她看向陳重遠,抿著嘴笑了一下:“我從前問家主,什麽是人人一等,家主說,就是人能做自己想做之事,不被強迫,不被買賣,不愚昧,心有所向,便能往之。”

陳重遠靜靜聽著,衛清歌的聲音就在他耳邊。

“家主說這話的時候是去年的大會,民事十二部管事,定遠十二部主將,各州刺史……當時有人問,那元帥為什麽還要打仗,還要殺人?”

長刀劃破寒雨,鮮血噴湧在黑色的馬和揮刀人的臉上。

那人的目光比刀還鋒利。

“破營!”

隨著先鋒如一把鋼刀刺入南吳的營中,剩下的數千人從山上奔馳而下沖向敵陣。

“家主說,繼續打下去是為了天下人皆能如她所說的那樣,如果這個世間沒有強迫買賣與愚昧,自然沒有戰爭。”

雨水沒有澆滅火焰,南吳的將軍終於披甲上馬帶著人向著穿著黑甲的騎兵們沖來。

狹路相逢,手持長刀的人反手握刀向著那將軍的頭上劃了過去。

刀尖在褐色的甲片上劃出了火星。

將軍的槍也刺了過來,握刀之人松手,刀刃反轉,回刀將那將軍的手臂砍了下來。

湧著血的斷臂落在了雨地。

衛清歌學著自己家主的樣子嘆氣:“天下本該沒人願意打仗,可是吳、楚、蜀還有梁,喝著別人血的人正用軍隊來維護他們的強迫、買賣和愚昧,他們的貪婪無可休止,只有戰勝他們,殲滅他們,才能保證北疆人所想的事所走的路不會被扼殺。”

南吳不在乎那些與黑甲軍混戰在一起的兵卒,搭起了箭陣。

箭矢如雨一般射來。

黑甲軍們以手上臂甲遮臉繼續沖刺。

帶著黑甲軍一路沖鋒的人手臂上並無臂甲,刀上挑著一個南吳兵士的屍體,向著箭陣毫不猶豫地沖了過去。

“殺!上!還不將他們攔下!”

聲嘶力竭的叫喊聲響徹在從前的營地如今的戰場。

手持長刀的黑甲騎士看向了那喊話之人。

她的刀也指了過去。

喊話之人隔著雨幕,恍惚見那人正在笑。

“死在戰場上的人,無論是我們還是敵人,所有人的後代都不必再受苦再犧牲,就是我們打下去的意義。”衛清歌雙手一拍,得意於自己將家主說的話都背了下來。

南吳大軍後軍還剩一萬五千餘人,在這一日,被五千定遠鐵騎縱穿而過,殺傷數千人之外又奪旗斷路,被困在覆州腹地。

換言之,他們被五千人包圍了。

雨水沿著長刀流到地上就成了紅的。

持刀的衛薔看著被捆在馬下的南吳後軍主將楊守,笑著問道:

“你們軍中可有不留行的探子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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